(一九九一年七月在英国“中国教会之友”大会上的演讲)
我估计其他第三世界国家教会的经历与我们大致相同。看来贬低民族文化是殖民主义为自己辩护的手段。沙文主义、殖民主义占上风时,基督教与民族文化相融合这个思想就被扔到一边,但是,今天殖民主义的消亡和现代科技使创造了异彩纷呈文化的各民族日益接近,基督教人士再也不能对教外的美和善继续保持虚无主义态度。中国基督徒的经历较为独特之处不过是:一九四九年中国掀起了一场共产党领导的革命运动,教会的革新是通过激烈的斗争来实现的。
我们从《罗马书》第5章第15、17节中得到很大的安慰。保罗把亚当堕落的后果和基督恩典的意义做了一番比较。他用了“更加倍地”、“洪恩”、“更要”等等字眼来说明基督对人类的无限影响。当我们理解了这段《圣经》,我们感到释放,受到鼓舞。较之亚当的过犯,“道成肉身”给人类和宇宙带来了更加深刻、更加全面的影响。我们很多人每每限制和压缩基督的恩典,认为恩典仅仅赏赐给少数信了主的人。这实际上就是说,上帝藉道成肉身对人类的影响还敌不过亚当的堕落对人类的影响。这种观点同我们在基督身上所看到的上帝的爱是很矛盾的。上帝就是爱,他关注的是创造,即通过救赎、教育和圣化使人类渐臻完美,成为创造的参与者,成为摆脱了罪的桎梏,也摆脱一切低级趣味的满有智慧的人。
无神论的存在与宇宙的基督所做的能相互协调吗?我想是能够的。世界上有许许多多事物的存在可以同基督的工作一致。对某些无神论者和共产党员,我由衷地赞成他们所说的许多话,做的许多事,我不愿对他们这样那样的缺点大事指责,而是满腔热情地对待他们,帮助他们改造自己,同他们一道反对我们共同的敌人。尽管他们和我信仰上很不同,然而在各自信仰的驱动下,我们可以在许多方面,同心合力干事业。我的许多同事都认为,为教会着想,只要我们能进行崇拜,能有教会生活,能为基督做见证,只要能就许多问题进行有益的对话,我们就不应该轻易以对抗和殉道作为教会的对策。
我们宣讲基督的宇宙性,并不意味着自然界和人类历史上发生的每件事都是基督所做的工,或出于基督的设计。世界上发生着许多违反上帝的慈爱、破坏人类幸福的事情。创造,包括对人类的创造,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还远远没有达到完美的境界,还要遇到挫折。要通过创造使人类获得自由,使人类不再是奴隶而是上帝的孩子。一个正处于被造过程中的世界当然会有丑恶和残暴。人间发生的许多事变告诉我们,通向完美境界的道路是多么曲折。为了达到创造一个自由的、和上帝配合的儿女组成的共同体这一目标,上帝和人类还要一同艰难跋涉,付出高昂的代价。
十九世纪的许多西方传教士相信,教会走向世界各地将越来越多的国家都归属教会,他们深受这一前景鼓舞。今天,越来越多的基督徒却看到另一个远象:基督正引导着整个创造前进,实现在上帝里合一的目标。在基督的这项救赎工作中,人类争取进步、解放、民主和博爱的运动都连在一起了。教会是人们认识基督、宣讲基督、进行忏悔和敬拜活动的重要场所。全世界都需要教会所传的赦免、和好、和平的福音。但是上帝的救赎工作决不仅限于教会范围内,而及于整个宇宙。正如第二次梵蒂冈会议所说:“在有形教会之外存在着圣化和真理的因素,因此,对于所有遵从良心命令的人来说,得救所需的帮助总是随处为他们预备。”我愿意这样想:如果这些因素都是或长或短的弧线,那么基督就是那完美的圆圈,所有的因素都在他里面得以成全与完美,最后统一于他。
整个宇宙都处于上帝的关怀之中,在中国,我们正在争取更多的基督徒接受这个真理。我们从《圣经》中得到许多启示和鼓励,如:亚伯拉罕接受异教的撒冷王麦基洗德祝福;波斯王古列(或译称“居鲁士”)以一个异教徒的身份,实现了上帝的旨意,为重建圣城和圣殿作出贡献。我们在《以赛亚书》第10章中看到,上帝不但称以色列是“我的产业”他还称埃及为“我的百姓”,称亚述为“我手的工作”。正是由于我们目睹了教会以外那些在其他道路上为追求真理矢志不移的跋涉者们所表现出来的真、善和圣洁的美德,我们不再认为,上帝只对历史上的以色列施予特别的恩惠。我们看见这样一个远象:上帝一切的创造、救赎活动是为着全人类的。这就是我们对宇宙的基督的理解。
另一方面,发现基督的宇宙性意味着对作为宇宙原则的爱的肯定。我们从耶稣身上体会到了这种爱。这是上帝的最高属性,是主宰宇宙的最高准则。
不能把“上帝就是爱”作为一种口头上的老生常谈。我们要让基督的爱成为上帝的定义,成为上帝自身本质的最高启示。过去我们受的教育使我们误以为上帝就是至高无上的权力,他可以毁灭我们,或使我们也掌握权力。这种思想反映和证实了我们对权力的渴望,反映了那种充满了权力欲,力求役使人、垄断人的社会结构和大众心态。但是在《新约》里,上帝以牺牲自己的方式成全他的权力,他通过十字架而不是靠征服证明他的权力。我们不要再按照过去埃及、波斯、罗马和中国统治者的形象去塑造上帝,从而把法老、凯撒之类人物特有的属性加给上帝。
基督的宇宙性给我们这样一个信念,上帝不是暴君或惩罚者,而是宇宙的爱者。他不喜欢强制和压服,而是靠教育和劝导进行工作;他不采取责骂和惩戒的做法,而是吸引、邀请并等待我们出于自愿的响应。我们中国基督徒发现,福音书关于种子和植物在空气、雨水及阳光中生长的比喻比用杖和竿管辖、控制羊群的比喻更有感染力。上帝的意志是团契,不是权力。对中国基督徒来说,摒弃一个报复的、令人恐惧的、对人类具有极权的上帝的形象,而敬拜一位爱我们、同情我们、与我们一道受苦的、循循善诱的上帝,这个转变是一种真正的释放。
所谓的“文化大革命”,不仅反对文化,而且滥用“革命”二字。那时候,不公正、仇恨、权力欲和任意陷害无辜的种种丑恶横行。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信徒所说的仁慈的上帝向人们彰显出奇异的光辉,成为人们获得安慰和希望的源泉,吸引了众多的人归向他。他同心灵痛苦的人亲切交谈,接纳不为世界所容的人,让无家可归的人在他那里得到安息。
我们赞赏阿尔弗雷德·诺斯·怀特海在他的《过程与现实》一书中否定一些神学家对上帝的描绘,那些神学家将上帝说成是“统治一切的凯撒,或是严峻冷酷的道德家,或是自己不为任何事物所动的推动者”。这类描绘有时候在传教区里表现得更突出。我们向往一位不同的上帝,他首先是一位爱者,这个爱已经由耶稣基督彰显出来。我们要远离一位严厉的威吓人的上帝,这不是四福音书中吸引我们的像基督那样的上帝。我们喜欢《何西阿书》第11章第4节中上帝的形象:他用慈绳爱索牵引我们,举起我们就像被双亲亲吻的孩子,把粮食放在我们的面前。我想,探讨基督的神性还不如肯定神的基督性来得重要,上帝要使基督表现出的那种爱成为宇宙和人间的准则。
我们当中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要理解上帝是爱,仅仅把他比作人间的父亲是远远不够的。多少年来直到今天,至少在中国,父亲一向被认为是严厉的,而母亲则是慈祥和蔼的。事实上,中国人在谈话中常常使用“家严”、“家慈”来分别称呼自己的父母。我想我们都知道,很难说爱是世上父亲的特征,《圣经》中有些章节很清楚地用母亲的形象来说明上帝的爱。请看《以赛亚书》第66章第13节,上帝说:“母亲怎样安慰儿子,我就照样安慰你们。”再看《以赛亚书》第49 章第15节:“妇人焉能忘记她吃奶的婴孩,不怜恤她所生的儿子?即或有忘记的,我却不忘记你。”在《诗篇》第131篇第2节说:“我的心平稳安静,好像断过奶的孩子在他母亲的怀中。”
强调大爱的上帝,使我们懂得世界正处于一个形成发展的过程中,使我们对历史和超历史满怀希望。我们不必推测历史结束的方式和时间,但是我们坚信,那将是爱和恩典的胜利庆典。从出发点到目的地的道路决不平坦,然而爱伴随着全部历程。我们要走一条曲折的道路,但我们记得基督的教导:“妇人生产的时候就忧愁,因为她的时候到了;既生了孩子,就不再记念那苦楚,因为欢喜世上生了一个人”(约16:21)。我们看见黎明前的黑暗,同样,黑夜过后黎明必定会来到。《诗篇》第30篇第5节说得好:“一宿虽然有哭泣,早晨便必欢呼。”
宇宙的基督是一个丰富的概念。它所表达的关于基督的含意远远超出了人类的理解。我们只是在探索。这是那些不再满足于传统的基督论、希望来一个转变的基督徒提出的见解。我只是尽我所能地向各位朋友介绍了中国基督徒对宇宙的基督所进行的神学思考。尽管现在我们只能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但到那日将会面对面的。
(本文转载自《丁光训文集》1998年9月第1版,94~99页)